发信人: tzqzwd (【5B团】较瘦&教授|正而不端 邪而不奸), 信区: ShanDong
标 题: 济南散记
发信站: 南京大学小百合站 (Sun Sep 2 20:55:27 2012)


十年前的夏末,我离开家乡到省城济南读书,七年前离开她来南京上大学。这七年里,我
会偶尔回去一下,在报纸上新闻里看到关于济南的消息我也会很兴奋。母亲说我迟早会把
济南忘记的,我觉得这很难说,周国平先生有这么一段话:初恋的感情最单纯也最强烈,
但同时也最缺乏内涵,几乎一切初恋都是十分相像的;因此,尽管人们难以忘怀自己的初
恋经历,却又往往发现可供回忆的东西很少。是这样么?在这七年里,我多少次在桌面上
新建一个word文档,在里面敲上三两行字,然后写不下去,然后shift+delete。现在,离
我济南生活的开始恰是十年,我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写出点什么了不是?

我的高中校区其实并不在济南市区,而在东郊三五十里外。记得第一次去学校,从济南北
绕城高速上经过,眺望这座号称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城市,只见乌沉沉的山前一片雾蒙蒙,
零星散落的几座高楼在并不干净的雾气中宛如指环王里的索伦魔塔一般孤零零立在那里:
这就是我们的省城?这便是我将要生活三年的城市么?在这三年里,我若进城总要折腾一
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学校门口的十路车印象中总是那么拥挤,而从学校到市里的路仿佛一
直在修——今天修这一段,明天修那一段,等到那一段修好了再回来修这一段。公交车终
于嚎啕着穿过战场一般的工地,来到一个名曰甸柳庄的车站,这才算是进了城。

济南城如同其他那些大大小小城市这些年所作的一样,不断吞噬着周边的村落扩充自己,
甸柳庄便算是一块有点年头的赘肉,这里道路逼仄,低矮老旧的楼房密密匝匝的靠在一起
,无数公交线路在此打成死结。我的高中舍友耿局(这老兄毕业后去了通州税务,于是有
此诨名)周末无聊最喜欢进城随便上一辆公交车,坐到随便一站下来换上随便一辆别的什
么车,一直折腾到日落,我问他若是找不到回来的路可怎么办,他说“怎么会,只要还在
济南,就肯定有去甸柳庄或洪楼的车”。

十路公交过了甸柳庄会折向北去,途径百花公园后门和闵子骞墓最终到达洪家楼。我在济
南的时候百花公园白天还是收门票的,我曾住在附近的同学家里,晚上跟着周围的老人小
孩儿进去遛弯,只知道里面有土坡和密密葱葱的灌木,一切都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全然
没有花儿的印象。百花公园旁是大孝闵子骞之墓,为红墙围着,大门常闭。临高中毕业的
时候好奇的溜达进去,只是个荒草丛生的空荡荡院子,当中一檩小祠堂,旁的地上散落着
破裂的石碑。拉来一个从此门前经过的少年,他可还知道闵子骞为何许人哉?十路车的终
点站是洪家楼,隔着一条花园路,南面的公交车站停的大多是开往东郊的乡村长途公交,
总是有一大群背着大包小包的乡民争先恐后的挤向刚启动的大车;而路北则是有鸽子在飞
翔的洪楼广场,广场之北,哥特式教堂亭亭玉立。我去帝都槐豆遍地的巷子里去看西什库
,我穿过珠江边熙熙攘攘的服装市场去看石室圣心,我去闽江边榕树下看南国的泛船浦,
见到它们我总觉得又回到了洪家楼。洪家楼教堂后,是山东大学老校区,向西南穿过两三
条小巷,是新校区,靠近大学,这里总能看见年轻美丽的姑娘。可对于一个高中生,更加
诱人的恐怕是教堂路口西的大润发超市。八九年前,住校的兄弟们想要改善一下生活,就
不远十里的跑来采购点东西——有一种一元五角的叫做毛毛虫的长条面包,里面裹着甜甜
的奶油,是我们的最爱。前几日我与耿局故地重游,专门跑去买了两个,价格没变个头却
小了许多,味道依然很甜可却没有印象中那么香,也好,毕竟耿局血糖马上破六了。

洪家楼亦是个公交枢纽,若是向往花花世界可以乘一路车去市中心的泉城路,而我则更多
的是搭上七十五或是一一〇,它们沿着益寿路燕子山路向南至文化路折向西,经过山东师
范大学,奔向英雄山下的书市。山东艺术学院与山师都在文化路上,隔着山师东路东西相
望。山艺一带印象里没见过什么很出彩的姑娘,我只是爱那旁边小书店里淡淡的书香和墨
香。我对山师倒算是略有渊源感情悠远,山师是我祖父的母校,他若是听说我刚去了山师
也会问一句,大门广场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还在。因为参加化学竞赛的缘故,我曾在山师的
实验楼十层实验室里做过三个月的实验,我想念在那里眺望过的覆雪的千佛山。高二那年
夏天,我住在山师东路的小旅馆参加竞赛培训,那段时光每每回想起来总让人怀念的想大
哭一场。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和兄弟们打牌看球,折腾饿了就跑到山师东路上扫荡一圈。某
一天晚上十点多,骤雨初歇,哥几个跑出来踩踩水,进点夜宵,每人都吃下去一个鸡蛋灌
饼一串烤鱿鱼,还分上了十块钱的葱花饼。我曾疯狂的想在山师东路上开一片小餐馆,要
么卖卖碟也仿佛蛮有趣味。后来大概是济南市政府觉得这种小街实在有损省城形象,终将
其拆迁拓宽,前几日再回去,过去路口的盒饭铺子已换上了85度C的招牌。我其实也很喜欢
伊家的甜点啦,只是同时有一点点怀念那个哧溜溜把盘子里的米饭和西红柿炒鸡蛋都呼啦
干净的少年。

那时山师东路北面到和平路只是个丁字路口,和平路北是建工学院,前两年仿佛建工学院
被推掉起了新楼盘,山师东路一气打通,大道北去。住在山师东路培训的那段日子里,晚
饭后我喜欢走到和平路上向西,过上三四个路口,即是泉城广场。那年头这沿途也算高楼
不少,然而高楼之下大都是黑墙灰瓦半新不旧的破落房子,有一种暴发县城的违和感——
如今若是起高楼作成CBD的模样,恐怕我心里又有那么一点点穷酸的惆怅。那时有个一起上
课的家境清贫的哥们,寄宿在城北黄河堤下的同学家,每天要去泉城广场换乘五路公交车
,要是时间早就在广场上看看大屏幕里放的动画片,我若是有闲就和他一起去看——匪动
画片之为美,广场坐着舒适而已。广场中心是蓝色的泉主题雕塑,东面有个齐鲁文化名人
雕塑群,地下是个人气颇高的商场,某年七月十八日下午暴雨,商场遭遇灭顶之灾,那场
灾难的损失至今是个不能说的秘密。广场之北为老城的护城河,过了河是老城中心。顺着
河边向东,杨柳依依,泉水汩汩,一派梦里江南的风韵,护城河的折角处为黑虎泉,巨大
的水流自几个石刻虎头嘴里汹涌喷薄,四围的石栏杆上趴满拿着各种容器汲水的人们,一
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我高三那年蹀蹀躞躞蒙了一个报送资格于是没参加高考,在同窗都在
人生独木桥上挥汗如雨的那个下午,和另一个坏小子躲在黑虎泉之上林荫里的茶馆吃茶,
二十元一杯——其实两千的龙井进了我们肚子也是猪八戒吞下人参果,吃完之后拿发票还
中了两元,倘若那家茶馆如今还在,约个当年的姑娘再去,怕也是很有意境而全不和谐。
泉城广场之南有无数小街,小街边有不少可爱的小店,朝山街算是其中有风味的一条街—
—本来是石板路,后来被巨大的车流压烂了又铺上了柏油;圆源缘茶馆算是其中有情趣的
一家店,后来几次同学聚会都是在那里,在那里我实现了人生第一次喝醉、第一次通宵打
牌,以及在耿局指导下第一次系统完整的看完一部AdultVedio。前几日回济南,和几位老
友在那儿吃个简餐,人多而嘈杂,烟气弥漫,“感觉不会再爱了”。

泉城广场之东过马路是大名鼎鼎的趵突泉。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是济南的三大名胜,
却都多少有些名不副实,或者说不符门票之感。千佛山贵则贵矣,仿佛从南面乱石从里翻
越或是起个大早还能逃过一票——而且有隋唐的石窟值得一看。而趵突泉只是个小小的花
园,花园池子里有三口突突涌水的泉眼,倘若年景不好干脆就是口静静的潭子,旁的漱玉
祠什么的也都马马虎虎。而我还是有点点想念那个园子,园子的西南角是紫竹院李苦禅先
生纪念馆,东南角是王雪涛先生纪念馆,李先生算是济南乡下人,王先生则是济南的姑爷
,他们的做人作画都是极让人喜欢的,看看王雪涛纪念馆里的玉簪或是紫竹院里的新竹,
能感觉到这个城市对文化人质朴的尊敬。自趵突泉南门向西沿泺源大街走,过饮虎池,路
北有壮丽辉煌的清真大寺,寺后面为回民小区,夏天在里面吃烤串喝扎啤最让人魂牵梦绕
,要是到了周末黄昏,烤串摊子会摆出一只飘着鹅毛大雪的黑白电视,光着脊梁的汉子们
一手攥着三五串板筋一手把着一扎趵突泉啤酒,大声咋呼着宿茂臻又顶偏了一个角球——
如今的山东鲁熊首发阵容我是认不全喽。小区里有牛羊肉的市场,旁有小巷名曰麟趾巷,
名字有种不卑不亢的俏皮。与清真大寺相对的有条南北向的小街名曰上新街,小街歪歪扭
扭歧路甚多,高高的青砖院墙围起老老的院子,绕啊绕可以看到德国人的别墅或是教会的
公产夹着土豪的高门楼与最普通的北方四合院。暮春夏初是小街最好的时候,泡桐花落满
小街,墙头的地黄紫花迎风摇摆,老大爷躺在家门口的老摇椅上晒着暖阳打盹,只有不知
哪里跑来的猫咪和我一起走过这宁静的小巷。

若不误入上新街,沿泺源大街继续向西乃是顺河高架,其下的地名曰杆石桥,却全无桥的
踪影。高架之西路北为我高中母校的本部,其实高中三年我来此的时间寥寥,只是记得进
校门那个三层老教学楼爬满爬山虎,而四月中花圃里会有很艳的牡丹。说来惭愧,其实我
更亲切的是校门东侧的炒栗子与花生米,有机会进城来本校办点事情,班上同学总让捎回
去点,算是市里的特产。和我那名义上的母校隔街相对的一条三五米宽的小道名曰复兴大
街——混帐名字!莫非天朝复兴之路狭窄坎坷?——又有响当当的“肝炎一条街”的美誉
,其中小吃琳琅满目,中午或下午下课之后小道被堵得水泄不通,我去的那时日,三五块
钱足以打发一顿丰富满足的美餐,但愿这几年没有被建设全国卫生城市的东风扫荡。小道
之西还有几家略上档次、人均消费高达三五十的馆子,被我的那很上路子很不着调的师尊
称为“第二食堂”,假期若有机会经停济南,我总会带两瓶酒没脸没皮的去打打某老师的
秋风。

好吧,其实我是个读书人。沿着复兴大街向南,走过略宽一点的胜利大街,可见东西向天
衢大路经十路,路南的山东省体育中心照明灯敦实巨大,若苍蝇拍一般,其南的东西向小
街背阴乃是我最喜欢流连的泉城角落之一——英雄山文化市场。在这里可以淘到极便宜的
文房四宝,也很有几家不卖教辅的小书店值得一转,还有那么三两家旧书铺子,俨然如同
哈利波特里描写的对角巷中的丽痕书店,我曾在里面摩挲过一本只要三十五大洋的港版全
本金瓶梅,最后嫌贵没有买,而今市面上的全本少说都要三百以上啦,真是让人追悔莫及
。文化市场边上有典雅的别墅,可你要是说腐败呢,我曾见那辆挂着鲁A00001的车子居然
是辆QQ。文化市场之后为青松覆顶的英雄山,山腰有雄伟的烈士纪念碑,我曾想爬上去瞧
瞧泉城全景却一直未成行,听耿局说,黄昏后树林里有无数少男少女卿卿我我,还是不要
打扰的好。沿着文化市场之前的马路向东——路两旁种着笔直高大的杨树,秋天黄叶飞舞
分外萧索,杨树间偶有玉兰,城外的柳树刚绿,英雄山前的玉兰已是开过了十分——不五
分钟可到旧时的植物园,现在的泉城公园。在我十五年前第一次去济南的时候,那里就是
个开放式大公园,春有桃李夏有荷,若是春和景明时候,大有“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
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的情景。要是想讨个清净,则出植物园南门到南郊
宾馆里面,也是一派小桥流水、花木繁盛的模样,还没有什么人,最宜与美丽的姑娘同往


我的那个母校素来盛产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即便不拉着文艺的少女去静享学校南边的书
香花影,也可以和普通的邻家姑娘到学校北面的街坊里感受慵懒轻快的城市风光。沿着学
校东边的路口向北走上百十米左折有人民商场——听说如今换门庭为万达广场的富丽堂皇
,其地下是一大片人防地道,各式各样的小店汇聚于此,经营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顶
吸引小女生的目光。向西一个街口是片被称作大观园的区域,这在八九十年前可算是济南
的经济开发区,如今颓立着些上个世纪国营百货商场状的店铺,诉说着昔日光辉岁月的辉
煌。这一带的道路南北向为纬几路,东西向为经几路,经几纬几划成格子,划出老济南的
商埠区。知道点济南掌故的朋友戏说,当年张督军或者韩主席誓把乾坤扭转,将经纬颠倒
,于是成了今天这般样子。经纬路大多不宽阔,路两旁的行道树多有年岁,春秋时节的午
后从这里走过,阳光穿过叶镶嵌,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眯着眼抬起头,可以看
到树后面影影绰绰的民国范儿老房子的一角,会让人不禁想起蔡琴阿姨那首被遗忘的时光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哦,
这是七八年前的模样,这几年时常会看到泉城拆迁的新闻,不知那些风姿绰约的老房子是
否还在那里,等着思念着它们的少年回去探望。想到那座倒下的济南站塔楼,我不禁有丝
悲观。在经纬街区的西北角,紧邻铁路的地方,有条叫做北大槐树的小巷,我的高中同学
文哥曾经住在那里,我在高中三年里借宿过他那里三四次。他是极典型的山东汉子,粗壮
憨厚,乐观爽朗,老少一大家人住在一片低矮的平房里温馨快乐。我住到他家,他带我去
逛嘈杂的西市场,去转光亮的市华联,去沿着铁路一直向西走到闫千户,走进一大片绞起
的铁道圈起的货场。这个十年里,我坐火车一次又一次从他家北面经过,看着北大槐树的
老房子被拆迁,只留下那座古老的清真寺孤独的守卫着过往,文哥家一定搬进了宽敞的楼
房。虽说我有些矫情的希望留下一些老城区供人缅怀,但若拆迁真的能让更多人生活更美
好,我无理由反对。

老城在商埠区之东,之间有蛛网似的小径连接。自现今的万达广场向东的那条路叫作共青
团路,其与南北向的顺河路和北面的一条叫普利街的小街割出一块三角形的小区域,过去
这里有些有着民国风情门楼的乱七八糟的小店,前几日我去时,发现小破房子都被推倒,
绿地旗下的一座号称三百米的摩天大厦将在此拔地而起。万幸的是,春江饭店与草包包子
恰好在这片三角区之外,算是给老饕们留下点念想。鲁菜贵为传统八大菜系之首,而今想
找个正宗的馆子却是越发不易,春江饭店算是个有点年头的老门脸。从大门看平淡无奇,
味道姑且算是差强人意,九转大肠名气大口味重,我是更喜欢爆炒腰花的,另则糖醋鲤子
菜型很漂亮,也值得一看。据说真正的好鲤子要用黄河鲤鱼,下锅之前还要在泉池里养两
天空空泥气,现在应该是吃不了。草包包子铺在普利街口北,店里的陈设颇有五六十年前
的样子,包子香香嫩嫩,味道中庸平和,有想象中鲁菜的精神。最贵的包子是虾仁龙井馅
儿的,听上去奇奇怪怪,我从来不敢尝试一下;我倒是对于传说中的蒲菜包子很感兴趣,
听说最正宗的要用大明湖里产的蒲菜才好,这现在也极难搞到了,包子铺里的菜单上索性
不列。包子铺之东,普利街汇入共青团路,继而东,路南为趵突泉公园北门,路北为五龙
潭公园。济南自古有泉城的美誉,名泉号称七十二口,分为三大片区:黑虎泉、珍珠泉和
趵突泉,五龙潭算是趵突泉片区的一部分,与趵突泉隔了一条街,名气小了许多,门票只
有五元。有传说这里是秦叔宝当年的宅子,也有说这潭子深不见底藏有真龙,可其实就是
个杨柳环绕的静静的水潭,潭中养有白鹅游来游去,池子四围的石头缝里涌出涓涓细流,
用手掬起放入口中,凉凉甜甜,全不必担心胃肠不适。泉水一部分汇入潭中,一部分流过
弯弯的石头水道,流到公园西北角一片石板铺就的小广场上,夏天成群的孩子们在那里玩
水,让你分不清是清泉石上流的诗情画意还是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快乐打动了你。到了冬天
,整个园子归于寂寥,若是有点小雪的时候来赏玩,可见潭水上飘荡着迷离的水汽,与漫
天飞雪融在半空,不似人境。

出五龙潭公园向东过路口,就是这座城的中心商街泉城路。我刚到济南的那一年,泉城路
刚刚铺上石板,设成步行街,大约是人气缘故么,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允许车辆行驶了
。听说在改造之前,泉城路两侧都是大大的法桐,树下是两三层的老铺子;改造之后,旧
楼一片片拆去,高大靓丽的新商场一幢接一幢的从地下涌出,也有点一线城市的浮华了—
—不过耿局没有在其中找到范思哲的男用香水,这说明还是离一线城市有差距的是么?山
东省府与省人大都在泉城路北侧,都是一大片庭院深深的园子,大约从清朝或民国便是区
域政治中枢的所在。省人大圈起的是珍珠泉,虽说也有警卫看守,但是脸皮厚点日子普通
点,进去也无碍。园子有点造作,既没有黑虎泉五龙潭的市井之乐,亦乏江南园林的精巧
细致,只是个到此一游的名胜罢了。若干年前其大门口有家三联书店,书的品味算是上乘
,冬日窝在书店二楼的沙发上晒着太阳看闲书,宜人得让人永难忘记。现在三联书店搬到
了东边不远的泉乐坊,是片很有些小清新调调的街区,书店养了只肥肥懒懒的大黄猫,比
现在那里的书要更讨我欢喜。省人大与省府之间夹着繁华的芙蓉街,街口有白妞黑妞说书
的铜塑。我刚到济南就跑来泉城路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老残游记,算作济南自助游指南了
。三五年前,我走进改造中的芙蓉街,看着刷有“毛主席万岁”的小百货铺子粉刷一新,
变成嘈杂的小吃店,我看到新的旅行指南上说来芙蓉街感受老济南,可不知道那些老济南
心中真正的老济南又在哪里呢?从一个派出所门口的巷子走进去,穿过高高矮矮的杂物和
明明暗暗的天井,拐上几拐,一口清澈的池子跃然眼前,这就是王府池子。池水是珍珠泉
泉群的水汇聚而成,水质清冽,到了夏日,池子里满是戏水的远近居民。我不止一次幻想
,等有了钱就买下池子边的两间房子,开个面朝池子的阳台,七月半或者八月半,叫上一
二旧友吃酒嚼花生看月亮。我太喜欢这口池子了,当年恐怕可以闭着眼从芙蓉街口摸到池
子旁,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它,可几个月前我偶然来济南,抽空去访它时,却迷失在
那高高低低的灰墙间。王府池子的水沿着北面的石砌水路在小巷子里流淌,跟着它可以走
到文庙——才几年之前那里还只有个泮池算是真文物。打文庙东北角的巷子走出去可到曲
水亭街,街巷道口有一家油旋儿摊子,十年了一直在那,不知道它在那里多久了,不知道
还会在那里多久。曲水亭街依着一条小河,河水清且浅,可以清楚的看到水中水草招摇,
天不太冷的时候,会有住在临近的女人在河里洗衣服。小河汇入个叫百花洲的小潭,潭里
浮萍青青,潭侧杨柳婀娜,四时潭边总有或多或少的钓客。潭子北边隔街,乃是大明湖。
自泉城路而北至此大明湖的区域,就被这些婆娑曼妙的巷子和清浅的水流分割成或大或小
的片儿,四合院密密匝匝的排在这些片儿里,大门常闭,自享春秋。走在这些巷子里,不
知什么时候就看到一口小泉,又不知什么时候会看到个小教堂,或什么时候看到个富丽却
颓唐的大宅门,下次再想去寻却再也找不到了,宛若梦一样。

大概七百年前,有个姓赵的浙江人在山东做了几年官,退休返乡,和他一个祖籍济南生长
在江浙的朋友说起泉城来,觉得语言怎么都不够用,索性画了一幅画,描绘站在百花洲头
的鹊华桥上(亦有说视角是在大明湖北岸)向北远望的郊野风光——赵君名孟頫,这张画
现存于台北故宫,叫鹊华秋色图。在这张画上可以见到宋元时候的大明湖大约只是片沼泽
,不知道杜工部吟出“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时看到的可否是片烟波浩淼的大湖?有
次坐火车,偶遇一个老济南,给我绘声绘色的讲他小时候看燕子李三在大明湖的水田里施
展轻功,后面的警察半是应付公差的追赶半是看热闹的欣赏这般表演,想必那年头大明湖
已经被周围的民众分成藕田菱角地啦。如此说来还是要歌颂一下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的,
建国后大明湖被疏浚成又大又明媚的大湖,湖北岸的铁公祠北极阁诸古迹也整修一新,唯
一有点不上路子的是西岸搞成了游乐场,莫名其妙。铁公祠的荷花清丽可人,夏秋时节于
此大感“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所言非虚;北极阁在解放战争时曾为王耀武
将军司令部,至今民间犹有“打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的童谣,其实王将军挺好的,人
家司令部前台阶两侧的石板已经被顽童们当滑梯,溜出了深刻光滑的凹槽。大明湖的北岸
与西岸热闹着,南岸与东岸一直沉寂,大概是零五年的夏天,我沿着西岸与南岸走了一遭
,水中荷叶田田,鹭鸟在荷叶中飞起飞落,岸边是坎坷的石子路,路旁有青砖黑窗栏的废
弃老房子,有些地方老房子与水很近,只能侧身走过。直到二零零九年,济南城大约是为
了迎接十一届全运会,将湖西湖南的老街巷拆除干净,植柳种花,开渠疏河,起亭台,做
雅楼,拾掇出一片大大的四时花开的开放式公园,霎时间成了泉城第一佳丽处。夏天日落
前后,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看风过荷摇,水中防止荷叶乱生的一只只黑木桩上站着一只只
悠然的白鹭,任柳枝拂过肩头,那是极惬意的。若赵子昂重游故地,也应不失望吧。

明湖之北有百年胶济线,再北为北园大街。北园大街的确不错,笔直宽阔,大二那年在浦
口阴冷的阅览室里看到了一则新闻,说是北园大街要建公交专用道,用高架桥分流东西向
车流,本以为以济南城市建设的水准最终会搞得全无模样,没想到最近回去看看,居然是
井井有条。依我过去的感觉,济南向北到了北园大街也就到了尽头。北园大街两侧尚有点
诸如汽车站或者是久久红这般地标性的所在,更北就只有大片大片平房组成的城中村、洛
口不上档次的大市场和一条臭哄哄的小清河。小时候常听说邻家的孩子去了济南北郊的金
牛公园看熊猫或是猴子,不过到了我混迹济南的年岁对于看动物便没什么兴趣。后来也慕
风雅去城北村子里寻张养浩墓,只是荒草丛中一扇石门、三两只石兽和一抔黄土罢了。好
在,城北迎上了神州大地开发房地产的浪潮,三两年不见,竟处处起高楼,有了些二线城
市的模样,不知道一套黄河大堤边的“河景房”会要价几万千大洋?

我确实很喜欢看黄河。虽然从地理学角度讲,我的家乡是在海河流域,但是我总觉得自己
是被黄河水哺育长大,对她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对母亲河的感恩之情。自打我上高中至今
十年间,我不知道在公路桥或者铁路桥上越过了多少次济南段黄河,每次过桥,总要看看
河水高不高,水少千万不要断流,水漫千万不要侵堤。当然这委实有点傻,黄河又不是一
直都在这里,我又何必痴心?至少赵孟頫老先生知济南时,这河道还是人家济水的。圆滚
滚的鹊山临河北岸,尖尖的华山在河南,鹊华秋色图上,两山之间平旷浩淼,有烟水气却
不见波澜。当下的鹊山,孤独的伫立在老津浦铁路黄河桥的北端,我曾想走过老铁桥去寻
访神医扁鹊的仙踪,无奈桥头守卫森严,禁人通行。幸哉华山我是去过的。如今的华山离
黄河已经很远,黄河自西来,十里之外望到华山便折向西北,小小的华山就孤立在荷塘稻
田间守望着黄河。小山形状很美,古以形名之华不注,即俚语花骨朵,后来简称为华山,
反少了很多意境。开始途径也只是觉得小山形状漂亮,到后来读到左传中齐晋鞍之战一段
“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发现这小小的瘦骨嶙峋的山居然有此名堂,就有了些
崇拜。高中毕业那年,和两个兄弟走过泥泞破烂的田间公路,来爬华山。山下华阳宫荒草
枯木满院,妖气森然,不曾想几年后在此发现了元人壁画。山门口检票口紧闭,任人上下
。山不高,少草树多石,山巅尖耸,四望寥廓,可见泉城悠然,黄河金带蜿蜒而来逶迤北
去,乃是我一生至今所见最动人的黄河。

在高中毕业之后的七年里,我走过一些城市,我在白塔山下中山桥头看黄河,在花园口大
堤上看黄河,在黄鹤楼上看长江,在朝天门码头看长江,我在那些依偎在大江大河臂弯里
的城市寻找济南的影子,拿来和济南比较,我一度怀疑济南是不是这个国家最不堪入目的
省会,可时间流逝,我发现济南总让我心心念念,甚至刻骨铭心,我可以诅咒它脏乱差、
无秩序、遭天杀、挨千刀,却同时真心觉得那是一座很温暖很温暖很安心很安心的城市。
高三那个冬天,我从上海参加完竞赛回济南,下了火车,坐汽车上了顺河高架,看到一侧
是灰蒙蒙的大明湖,一侧是北坦灰墙黑瓦的老旧棚户区,顿时有种回到乡下的感慨;前两
天,我再回济南,兄弟开车接我,又上顺河高架,大明湖波光依旧潋滟,而过去的棚户区
已被擎天的高层住宅取代,我想到的却是曾经那些洋槐树下的老人连同他们的老济南现在
可还好吗。

我后来时常悔恨住在济南的日子里,我错过了孝堂灵岩、四门九顶、五峰百脉,可就是解
放阁下漫天的柳絮、上新街里满地的泡桐落花、文化路上纷纷扬扬飘落的黄叶、甸柳庄外
渺无尽头的雾霾都不时溜入我的梦乡。我毫不怀疑我所怀念的那个花前月下的老济南势必
会被扫入历史的渣土堆,可我就是固执的想念它。我知道当年那个趿拉着拖鞋穿着短裤、
陪我穿过大半个城市、只为一起去看看杨庄立交下那个卷棚屋檐老房子是什么地方的少年
,终有一天要西装革履,仪表堂堂;我知道当年那个在盛夏雨中黑虎泉畔桥头撑着伞等我
的蓝裙姑娘,终有一天会浓妆艳抹,珠光宝气。这都是很自然,很科学的。我纯属奢望,
当我在若干年后见到济南,济南会如玛杜的小说里一般对我说:我始终认识你,大家都说
你年轻时候很浪荡,而我是想告诉你,依我看来,你比年轻时候更洒脱,你从前那般少年
的嚣张远不如今天这般遍历世事炎凉的沉静更使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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